第四章
莫絲很有耐心，她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觀察一片葉子，或是用整個月的時間將一個捲軸抄寫十遍，也曾經花了數年只為了紀錄同一個時間中月亮的形狀、位置和角度。
她現在用著同樣的耐心，等著失神的艾兒紗自己站起來。
西蒂早就吃飽了青草，在草地上隨意嚼著草根，不時晃晃長長的尾巴，閉起了眼睛似乎是在睡覺。
太陽已經爬到了正空中，草地上乾燥而溫暖，趴在草地上的艾兒紗早已停止了哭泣，半閉著的眼睛毫無生氣，淡金色的頭髮染著血漬和泥巴，衣服也到處是泥漬草屑。
為什麼我要活著。艾兒紗想。死了乾脆點。我想死。
才剛動念，艾兒紗的心底忽然響起另一個溫暖的聲音。
妳死了，瑞尼妹妹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艾兒紗緩緩睜開眼睛。「媽媽…」
是的，瑞尼妹妹需要妳，她希望妳能解除拉頓領地的詛咒。艾兒紗，這責任很重，但是如果妳不擔起來，拉頓領地就沒有希望了。
艾兒紗吃力地撐起身子，她全身的力氣都化成淚水流光了，虛脫的感覺讓她感到暈眩。她抬起頭，莫絲正坐在她身邊，眼神溫柔地看顧著她。
艾兒紗眼神落到莫絲手上的酒杯，酒杯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她幾乎想把那個杯子砸爛、燒掉、扔到山裡，總之就是不要再見到它，就是它的出現，才會發生這麼多恐怖的事。
不是這個酒杯的錯，是有人利用了它。如果詛咒是透過這個酒杯，我們還是需要它。
莫絲平靜的眼神和直達心靈的溫和傳訊，讓艾兒紗的心情平復下來。她點點頭，同意莫絲的話。
莫絲舉起杯子，唸了一句能語，「辛辛茲利利咕吐。」
艾兒紗心頭一驚，但是來不及阻止，莫絲已經唸了出來。
「不能唸的！不能唸的！」艾兒紗慌忙搖手，莫絲只捧著杯子遞給艾兒紗，要她接下。
「放心，這是酒杯原本的用途，上面如果有詛咒，那也已經轉移了。」莫絲苦笑著。
艾兒紗遲疑地接過酒杯，杯裡的熱牛奶正冒著熱氣，艾兒紗有些驚訝地看看莫絲，又看看酒杯。
「喝吧，我們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瑞妮的筆記裡，寫著許多酒杯的細節，並且還有密密麻麻的加註，有些是圖案的典故，有些是紋飾的代表意義，還有一些是曾經被使用在哪裡、出處等等細瑣的資料，甚至連酒杯的尺寸也被丈量得清清楚楚，至於那句水的能語，則被瑞尼附上一句「無效果，此物應非魔法物品」的備註。艾兒紗喝著熱牛奶，在莫絲指這一段給她看的同時搖著頭。
「牛奶跟格娜倒給我的一樣好喝。」艾兒紗說，溫暖的牛奶讓她的手不再發抖了，「媽媽怎麼看不出來這個杯子的作用呢？」
莫絲回答，「可能因為這個杯子被下了陷阱，施加詛咒的人故意把啟動詛咒的關鍵設計為水的能語，所以瑞尼妹妹在唸第一次能語時並沒有效果，反而啟動了詛咒。」
「但是我也有唸過它，」艾兒紗疑道，「為什麼我反而會出現幻覺，而不是變出牛奶？」
「魔法是一門『心之所向、能之所流』的藝術，這也是為什麼同樣的一句能語，可以有不同的效果。妳在唸那句能語的時候當時想的是什麼？」
艾兒紗努力回想著，她記得那時自己好像正在找誰，但是又想不起來。她捧著杯子看著那些被過度裝飾的釀果匿字母，「我不記得了，」她說，「媽媽叫我唸，我就唸了，唸了以後就聽到打雷聲，我直覺知道會下雨。」
艾兒紗想起了什麼，她問：「莫絲老師，妳一直說的『她』是誰？為什麼她會被犧牲？」
莫絲合上瑞尼的筆記，嘆了一口氣。
「她可以說就是拉頓領地本身，或許說她就是你們的收穫女神也可以。」莫絲抬起頭望著天空，「基本上她是拉頓人的精神影響到自然界，因而產生的自然靈。人類是很奇妙的動物，他們在什麼地方，那裡的自然力量都會被他們影響。有了人類，星星就會連成星座，山岳和溪流就會有了名字，就算是堅韌的小草也會讓路給人類。」
「那妳為什麼會知道？妳是因為這個原因來應聘我的魔法老師的嗎？」
「答應瑞尼妹妹來當老師是之前的決定，但是在前天早上聽到拉頓的自然靈在哭泣這件事，則在我的意料之外。我馬上趕了過來，沒想到還是無能為力。」莫絲好像很不習慣一下子說這麼多話，講話的速度有些慢。艾兒紗所看到的莫絲一直是寡言的。
艾兒紗這才了解，為什麼莫絲老師會在晚上的時候到訪，原來一早在酒杯被送到領地的時候，莫絲就有感應了。莫絲是花了一天的時間趕過來的。
她仰頭喝掉最後一口牛奶，嘆了一口氣，「因為妳聽不到收穫女神為什麼哭的原因？」
莫絲點點頭，「她不跟我說為什麼，我不知道要怎麼幫助她，我當時不曉得是因為這個杯子，但是她的哭聲傳到了很遠的地方，我想整個大陸都有可能受到影響。」她看著艾兒紗，「我擔心，或許這只是個開端。」
「那為什麼索德領地的杉朵伯伯要這樣做？我們有讓他這麼痛恨嗎？」艾兒紗的聲音中帶著不解，「杉朵伯伯一直跟爸爸有很好的交情，他根本沒有理由會害我們。」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去查清楚的問題。」莫絲簡單地回答。
艾兒紗緊握著杯子，「拉頓…」她遲疑了一會兒，彷彿害怕著答案，「能恢復以前的樣子嗎？」
莫絲沉默了許久，神色憂鬱。
原本閉著眼睛的西蒂突然張開了眼睛，走近兩人噴了一口氣，莫絲轉頭看向西蒂。
「是嗎？」莫絲嘴角浮現了一朵微笑，她轉頭用水銀色的美麗眼瞳看著艾兒紗，「西蒂說，她相信妳能讓領地恢復原來的樣子。」
艾兒紗看看西蒂，西蒂彷彿在對她眨眼睛，看著西蒂圓圓亮亮的無邪大眼，似乎真的能看到西蒂對她的信任。艾兒紗忽然產生了勇氣。
「我會堅強的，媽媽說我是領地的希望，」艾兒紗扶著西蒂站了起來，臉上乾涸的淚痕被堅定的神情取代，「我不會讓大家失望。」
雖然艾兒紗全身骯髒，身上和頭髮又沾了可怕的血污，但是當她騎著西蒂走進男爵漂亮的莊園時，男爵家的僕人還是認出了艾兒紗，並且很有禮貌地把她和莫絲領進男爵宅邸中。
「西斯特小姐！您發生什麼事了？」男爵家的管家從大廳另端走來，驚訝地看著艾兒紗，「您看起來好憔悴！」
艾兒紗很想禮貌的微笑，但是一想到這一切說不定都是杉朵男爵送來的杯子所惹的禍，她怎樣也笑不出來。
幸好管家沒有追問下去，他馬上叫了四個女僕過來，「妳們帶西斯特小姐和這位小小姐沐浴更衣，」管家接著轉頭跟另一個女僕吩咐道，「叫廚房準備食物，我要親自去跟男爵報告情況，在這之前要做好兩人份的餐點送到客房。」
女僕對管家行禮退下，男爵管家隨即恭敬地對艾兒紗和莫絲說：
「西斯特小姐，不管如何您一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吧？請您們先梳洗休息，恢復精神後再說，我會馬上稟告男爵，您們準備好後請隨時吩咐，我會親自過來。」
「不，我要立刻見男爵。」艾兒紗語氣嚴厲，管家從她的眼睛中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他明知讓西斯特小姐這樣邋遢地去見男爵是很不好的，但是他還是屈服在艾兒紗銳利的眼神下。
「是、是，立刻帶您過去。」管家誠惶誠恐地說，「請這邊走。」
管家急急忙忙，領著艾兒紗和莫絲往裡面的走廊去。男爵的宅邸很寬敞，不但有許多華麗氣派的裝飾品，還有個漂亮的天井花園，規模之大不是艾兒紗的家那個寒酸的兩層樓建築可以比擬的。
三人進到一間同樣富麗堂皇的起居室，管家敲敲門，朝裡喊道：
「領主大人，拉頓領地的萊頓‧西斯特之女，艾兒紗‧西斯特到訪。」
「艾兒紗？唉呀！我正打算今天要過去拉頓呢！我的小公主！生日快樂呀！」
杉朵男爵熱情地迎上前，卻對艾兒紗的樣子很不以為然，「艾兒紗！妳到哪玩得全身髒成這樣，還有…血？」
男爵正要摸摸艾兒紗的頭，手卻縮了回來，他有些訝異的看著滿臉憤恨的艾兒紗，「妳到哪去沾上的？我先叫人帶妳去梳洗梳洗！」
「不用了，杉朵伯伯，你先解釋這是什麼。」
艾兒紗從布包裡面拿出木盒，然後把閃著銀光的酒杯高舉到男爵眼前。
「喲！好東西！」
男爵眼睛露出精光，他很仔細地觀察著酒杯，一邊喃喃自語，「咦？這是皇室風格…但是手藝又是釀果匿等級…唔…好東西好東西…可以借我拿看看嗎？」
艾兒紗和莫絲面面相覷，艾兒紗心裡聽到莫絲的聲音，「他沒有說謊，他第一次看到這個酒杯。」
艾兒紗將酒杯遞給男爵，他更高興了，「果然是羽鋼！這東西起碼值兩座城呀！妳怎麼有這東西的？」
艾兒紗看著興奮的男爵，「這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在前天早上收到的，一位黑衣使者將它送來。」
「啥？我還沒送呀？」男爵一臉迷糊，「妳是今天才生日不是嗎？」
「所以…」艾兒紗有些茫然，「那是誰送的？」
男爵搖搖頭，他似乎比艾兒紗更搞不清楚狀況，艾兒紗不禁跌坐進沙發中沉思。
「啊啊！別坐下去呀！這套請人訂做的培羅風格沙發弄髒了很難清理的！」男爵驚道。
艾兒紗慌忙站了起來，「啊！對不起…」
「男爵先生，拉頓發生事情了，或許需要你的幫忙。」一直沉默著的莫絲開口道。
「唉呀！這位是艾兒紗的妹妹嗎？好可愛呀！」男爵轉頭對莫絲笑道，「真抱歉，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叫我杉朵伯伯就好了，看我瞧這杯子瞧到都忘了打招呼啦！」
艾兒紗忙接口，「杉朵伯伯，這位是我的魔法老師，從法羅奈來的莫絲小姐。」
男爵張大嘴巴，似乎聽到了很讓人難以置信的話，莫絲又重複說了一次。「男爵先生，拉頓領地受到詛咒，現在急需幫助。你可以派人去看看。」
男爵收起下巴，張大眼問道，「拉頓怎麼了？」
莫絲把昨晚的情況簡單說了，男爵聽得一愣一愣，但是他一聽到萊頓領主留在那麼危險的地方，連忙喚來管家。
「我的天啊！萊頓那傢伙想死嗎？快派人去拉頓！一整隊…不！兩隊，第二和第四警備隊，快去！」
管家面有難色，「可是第二警備隊才剛下哨…」
「那就派第一警備隊！總之快派人過去！帶食物和水！」男爵急忙吼道，管家嚇得連連點頭，趕緊退下辦事。
「杉朵伯伯，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為詛咒是你…」艾兒紗頹喪的樣子，讓男爵有些捨不得。
「別這樣嘛！我的小公主呀！妳爸爸跟我都老交情了，妳就像我的女兒一樣，這點誤會講清楚就好啦，妳還是快點去梳洗乾淨吧！要是妳老爸知道我沒招待好小公主，我會被他罵的！」男爵笑道，順手招了兩個女僕，「帶小姐和小姐的老師去梳洗，到大浴池去。」
對於男爵的好意，艾兒紗只有稱謝領受了。
<琉璃天秤 第四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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