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Christmas Eve。

  那是個有點冷的星期六早上,得跟L出門參加朋友的喜酒,花了點時間撿選衣服,東挑西撿,最後還是習慣地穿了一身黑,想想感覺好像不是很禮貌,於是加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絨毛披肩。

  披肩的流蘇垂墜著搖搖晃晃,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看起來很華貴的披肩相對著全身黑色,鏡中的自己有些刺目。

  無雨的天氣很不好。

  掛著笑容跟著L吃著喜酒,席間他與同學聊著天,我翻開自己帶的書小心地看著,桌上的菜慢慢送上,旋轉盤討厭我的自閉,老假裝好心把我的心思轉走,「妳先用吧,」「你先用吧。」推辭後我還是吃我自備的文字就好。

  吃完,「妳想去哪?」L問我。

  「我想散步。一個人。」

  「散步?好奇怪喔。去哪?」

  「都好,中正紀念堂、國父紀念館、忠孝東路。」

  「我們去看電影?兜風?」

  我搖頭,沒再強調『一個人』。我含蓄地表示我想要靜靜地過聖誕夜,但是L不了解,也聽不懂。

  「那去101?」

  「不,到忠孝東路吧。」我嘆口氣,說。

  看樣子,L不可能放我一個人走了。我很失望。
  有了另一半後,孤獨似乎就是罪該萬死的惡名,如果孤獨著,另一半就會被指是罪魁禍首,因而另一半總會害怕著另一半感到孤獨而有想要去填滿空洞的欲望。
  這種動作通稱為溫柔。
  該死的溫柔,結果他陪我在忠孝東路走了三小時。

  天色暗了,我們站在光復忠孝路口等著紅燈,101漂亮地站在夜色中,身上的耶誕樹宣示著今晚應有的節慶氣氛,還有身為被仰望者的驕傲。
  「好漂亮,」我想,「如果一個人看的話,會更淒美。」

  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L也浪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只為了該死的溫柔二字,一上車我氣得倒頭就睡。

  到桃園家,L也累得睡了,睡飽的我坐在電腦室的黑暗中,生氣。

  「他拉著我的手,就這樣一直往前拖耶。」我怒氣沖沖地想,「我根本不想走這麼快,我也不想看櫥窗,他硬是要牽著我的手,我能怎麼辦?只有回應他的體貼,好滿足他自以為是的陪伴,並忍受因為陪伴而產生的極大干擾。」

  「但是我能說我想一個人散步,他卻不能答應我想一個人散步。」你知道為什麼。

  半點靈感也沒有停下來,全部跟著忠孝東路的車子邊塞車邊飛馳而去,夜下來的天空還算有點詩意,我想了幾句開場,但是又被L的手拉走了身體,於是只剩半截腳跟和一個悲慘的頭顱。

  腳跟不想抬起,正如鳥不想飛翔,冷風灌進窗戶讓我轉頭去看見了窗外明亮的7-11招牌。

  想要自由地寂寞。

  我從黑暗中跳了起來,抓起皮大衣毛皮耳罩倫敦帽羊皮手套車鑰匙,衝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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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是需要陪伴一樣,寂寞也同樣的必備,我一點都不缺陪伴,因為你一直在我身邊,還有好多好多的朋友們,但是我缺乏寂寞。

  我失去了跟自己說話的時間,L他在扣掉起床穿衣洗臉刷牙燒香買早餐開車按喇叭上班忙碌吃飯午休下午忙碌打電話等老婆開車回家吃飯上網路遊戲看電視洗澡睡覺做愛洗澡之後,也沒有很多時間跟我說話。

  於是我沒有寂寞,供需之間我也不缺乏的樣子,但是缺少了對話的自我靈魂卻因為沒有寂寞而異常地寂寞著。

  諷刺嗎,也只不過是必然現象,只是我發現了這個小刺,然後把它擴大解釋到連自己都忍受不了罷了。

  我需要寂寞,我想要壓抑跟任何人聯絡的欲望,靜靜享受著一個人的痛苦,抓著手機硬逼自己不能撥給任何人,大口吞著純粹的苦澀如黑巧克力的孤單;我想要得到寂寞,在寂寞中,我能夠聽到我自己的聲音,跟自己共處的時間裡,視界也會因此而變形,步調會慢下來,甚至停止,思考卻會以倍計開始奔跑,我似乎可以聽到興奮的腳步聲和喘息的心跳聲。

  請暫時放開我,我想要寂寞,很痛苦地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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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環道上的檳榔妹妹佔據著櫥窗沉默靜止,兩線道沿著山腳的形狀安然蜿蜒,我放慢車子的油門,將時速表的指針齊上紅色圈圈。異於平常的慢慢走著,像是澱下了什麼,沒半點急躁的情緒,只想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越慢越好。

  光復北路的黃線旁停滿了車,插了空位進去,進入光亮又陰暗的空間,麥當勞前傳福音人們的聖歌迴旋在車流的風中,蠟燭與點點燈炮互相點頭致意,雙雙對對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笑鬧聚集著一群一群的歡樂,想起小狐說的關於寂寞與狂歡。

  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

  我,的狂歡之夜,開始了。

  踏著下午走過的路,走一步停一步,抬頭望著投射燈巡遊交織的天空,車聲與人聲無意義地噪噪響著,為我提供了美麗的寧靜,顏色和意向褪去,繁鬧的忠孝東路成了一幅昂貴的平面圖畫,而我旁觀地欣賞情侶們無意間透出來的不耐,笑聲總不會從一對一而來,一雙牽著手勾著臂的伴侶通常都是面無表情的,樂得很的是那些在LUXY外的少女,還有一叢叢聚集著的少男,越多人,笑得越大聲。

  我欣喜的發現我在發抖,有點冷,或許這樣就可以感冒了。我不想當不會感冒的笨蛋。

  行走成了呼吸,呼吸成了包袱,視覺模糊成遠距的望遠鏡中的影像,夜空的雲朵層次卻變得清晰,皮手套的末端透入的寒氣溫柔地舔著我的指尖,我想我的臉已經開始紅了吧,呼不出浪漫的白氣,眼裡迷濛的商業招牌卻因此而更顯突兀而無意義,我開始試著用剛學的解構主義來拆解眼前所見,但是發現比想像中難好多,爛漫糜腐的空氣怎麼跟厚重精緻的粉底分開?跳躍撩人的迷你裙怎麼跟畫歪溢出的紅線分開?計程車的喇叭跟路邊攤販的繽紛攪在一起,高跟鞋喀喀作響一節一節踏著101一階一階的燈光,直指晚霄。

  想扔掉手機,好抑制想打電話找朋友陪伴的愚蠢行為,快要沒電的電池格和瀕臨忍耐極限的寂寞一樣危險,我還想多嚐嚐這種孤單的痛苦,於是沒再繼續回應朋友的簡訊,雖然他也正痛苦地孤獨著,只,他是非自願的,我是自找的。

  腳痠的痛苦不比感覺空洞來得難以忍受,地面反作用在腳踝的應力傳達到心房後其實已沒剩多少,反倒是直接刺入心臟的寂寞真切恐怖許多,以前在一個人租屋外住時,曾有一晚寂寞到瘋狂地把頭埋入棉被裡大聲哭叫,自虐把現在的我帶入了一樣的心境,像是朝聖般,緩慢,莊嚴,肅穆,漫無目的,磨難,受苦,執著,我享受著得來不易的痛楚,甚至有點無法呼吸,只好停下腳步,回過頭看看我一路滴流著的鮮血,盤算著我還可以在我崩潰前承受多少孤獨的揪心。

  突然發現,自己對自己有多麼不誠實。

  為什麼會突然愛上痛苦,又為什麼會突然痛恨陪伴,我有點抓不個準,而這種問題問不了別人,問自己又更虛情假意,連自己都搞不懂了。其實懂的,一定懂的,我知道答案,但是我說不出口。

  你相信我的說詞嗎?你不相信也好,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我真的知道,但是我又懷疑我是不是真的知道,天空不會理解自己是天空,大地不會自稱自己是大地,建築物只會傲慢地矗立著,行道樹則是一貫沉默地沙沙地擺頭搖手。

  還沒有全身發冷,卻已疲憊,計畫錯誤的我沒有惱怒,反正已經停了呼吸,思緒被羽毛包裹著飄飄然飛著,傷口的血仍然泊泊地流,腳邊早積了一攤黏稠髒黑的血湖,夠了。我想。

  寂寞好痛。

  但是好過癮。

  夠了夠了,我快要崩潰了,想要更痛一點,再痛一些,多一點,不行,不能再痛了,已經痛到想放聲大哭了,還可以的,只要再撐一下,路邊的嘔吐物散開成煙火瞬間的美麗形狀,我也想把自己的快樂全部吐在關了燈的商店騎樓下,讓行人掩鼻而過。

  101不知何時脫下幾何聖誕樹的衣裝,赤裸裸地比罪惡更羞恥地昂然站立著要眾人看他黑壓壓地勃起,大樓的窗沒了紅綠顏色的折射也像沒了情人的悲慘女孩黯淡下來,讓人想將今晚的從鼻子裡流出來的戰利品黏上去,好安慰它的失去。

  夠了。我想。

  吞飽了苦澀,我起身,抱著溫熱的巧克力牛奶離開地上的一灘髒血和穢物,決定繼續把拆開包裝的再蓋回盒裡,永遠讓它是那麼美麗的像是個禮物讓人驚喜,讓她維持謊言的自尊,這樣,這樣就會像個正常人一樣喜歡快樂,而不是喜歡悲傷,畢竟這世界不需要清醒。

  離開空虛的冰冷空氣坐進車裡,輕輕閉上眼睛。

        「晚安,世界。」

  睜開眼睛,找朋友們早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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