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接近十一月的時間,無人野地上總長滿一大片芒花。芒花盛開是相當微妙的景色,它不像桐花樹海那樣純白似雪,也沒有無垠麥田的耀眼金黃,而同樣屬於秋天景致的楓紅,燦爛奔放的美麗甚至有詩人以怒火燒山來形容。芒花的屬性,是沉默而孤寂的。

  芒花顏色米白偏灰,毛茸茸的穗像鸚鵡羽冠一樣,每一細枝都是漸進的拋物線,一條條從同一源頭彎出各種弧度,然後指向大地,風吹來打亂這些拋物線的時候,它們會一邊飛舞一邊把自己的一部分送進風中。芒花在平常日子裡是廢屋空寮的綴景,它們的地盤和城市的繁榮互相衝突,這種背景讓芒花有著陰沉沉的刻版印象,再加上年末冬日將近、風寒露重,滿山遍野的芒花再怎麼盛美,也讓人覺得蕭條荒涼。

  在我還是不知四季如何交疊的幼兒時候,我就喜歡把玩芒花,每每家人們去四獸山健行,我就吵著要爺爺折一枝芒花給我,一路上拿著它當拂塵四處揮舞,玩斷了一枝再求一枝。後來年紀大了些,雖然嫌草邊銳韌固執,懶得跟棵大草在路邊拔河,但某天不經意的發覺每年的芒花期總落在我生日前後,就更加的對芒花好感大增,因為只要看到芒花,就表示我的生日又快到了,加上小女孩的一點浪漫幻想,不自主的就把芒花想像成大自然為我的生日所準備的禮物,雖然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會為了他的公主染白整座山頭,但我每年都可以享受這個為我準備的盛大祭典。

  上個月的某個平凡日子,平凡的上班時間、車流壅塞的北二高,一樣是嵐開著車、聽著某個音樂廣播,只是我難得沒有像平常一樣一路補眠,也因此看見路旁許多空芒枝已經吐出一條條細白的拋物線,正在為芒花季節做準備,我忽然間開心起來。

  「你看,芒花今年開得好晚,以前在中秋節後就陸陸續續有芒花開,一直開到我生日,今年卻只剩一個星期就是十一月底。大概是因為今年有潤五月吧,整個時節都往後推移了。」

  「喔,妳想要甚麼生日禮物?」

  嵐去年被點召時,為了要讓我開心便問我想要甚麼禮物,我說我想要一枝他營裡的芒花,因為在我印象中,兵營總是會有些荒涼地方長著芒花,嵐臉色怪異的答應了。他回來時,果然幫我摘了一枝芒花,而過了一年,芒花現在還插在櫃子上的圓筒裡。我思考著再跟他要一枝芒花是不是很沒創意。

  「你送甚麼我都喜歡。」我親暱的拍拍他的大腿,嵐點點頭,「我找間餐廳吃頓好料吧,妳的生日一定要好好慶祝才行。」

  聽嵐這麼說,我開始期待起來。會是像芒花花海這麼盛大的慶祝嗎?

  後來我想起來,今年的生日我本來已經有打算了。畢竟,這是我邁入三十出頭的第一天,所以我原本想去日本旅遊、環島、或是租個附泳池的場地辦趴。只不過時間越到十一月,上面交代下來的工作越來越多,最後堆積成阻擋一切計畫的小山,而工作的截止日期恰恰好就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也就是我的生日。

  生日在某月份最後一天的感覺,其實並不是很好。月末的最後一天常常以截止日期的型態出現在各種條件中,像是工作結案報告、截稿日、抽獎日期、優惠方案、兌獎期限等等,月曆到了這天晚上會翻面、記帳本到了這天會結算數字。我們社區最近啟用了新的警衛亭,社區入口貼著大大的海報,上面公告將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拆除舊警衛亭、請小心工程云云;似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天是一個很完美、當作結束的日子。但不是的,這天是我的生日,不過全世界大概只有我和馬克吐溫會認為這一天是一切的開始。

  說不定,這表示我的出生也是某種事情的結束吧,我不知道。

  其實我已經不記得二十歲生日的時候,我是怎麼慶祝的了,如果倒算回去的話,我應該是住在女生宿舍的大學生,所以應該是宿舍的星魚、牛、宜瑾、貓還有一時之間叫不出名字的臉孔為我慶生的吧。寫到這裡忽然想起來,沒錯,那時大家還把我騙離我的書桌,趕緊在我的抽屜塞進生日禮物--一頂可愛的毛線帽,等我回到座位、一臉疑惑的拉開半掩的抽屜,宿舍的大家就從房門外湧了進來,一齊用開心的笑臉為我唱生日快樂歌。

  那真的是一個很棒的青春回憶,我怎麼忘了呢?接下來的二十一歲、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一直到去年的二十九歲生日,我記得有三次是高職死黨為我慶祝,有兩次是跟路克家人一起過,有一年是在中研院切了COSTCO的蛋糕(還硬逼所有隔壁研究室的人吃掉),近年的兩次則是嵐陪我過的,地下城城開之後就到地下城過聯合生日。

  其他生日我又是怎麼過的呢?房間裡其實也很多因為生日而收到的禮物,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似乎有一年生日,我是矇頭大睡睡掉那一天,那一年我過得很不好,斷了許多朋友的聯絡,同事也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說生日快樂、也沒有收到任何生日禮物,那一年唯一準時收到的生日賀禮,就是小路邊空屋旁搖曳的芒花。

  我本來以為芒花要到山上才比較多,後來才知道新店也有很多芒花:去年我忽然發現安康路旁整片工廠預定地上的芒花,豐美茂盛得誇張,對我這種怕冷又懶得到荒山野外的傢伙來說,這片芒花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但又大又美又茂密,而且每天上下班都可以看見,若一時興起還可以停在路邊,隨手拔一枝回家。

  那天從地下城聚回來,看到芒花已經長了滿枝的絨毛,從車窗外望過去,整片空地的芒花真是壯觀,我開心地賞著芒花,一邊不忘揶揄嵐。

  「我後天就三十歲囉,你又要比我小一歲了,要叫我姐姐!」我得意洋洋的宣示著,想看嵐發窘的樣子,沒想到嵐反擊道:「所以妳明天是最後一天當二字頭的少女囉?」

  芒花隨著強風搖晃著模擬狂海怒浪,我終於知道即將在11月30日結束的東西是甚麼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vesp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