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那達卡隘口

之後，艾兒紗和莫絲被領到一間漂亮的浴室，裡面有個整塊石頭鑿成的浴池，牆壁上鑲嵌著漂亮的藍色石頭，構成一幅海洋的景色，還有金色的碎石鋪成的海灘，華麗極了。

四個女僕忙進忙出，等著伺候著兩人入浴，但是艾兒紗一想到要在不認識的人面前脫衣服，怎樣都覺得彆扭，於是辭退了她們。莫絲倒是一點都不害羞，脫光身子、解下馬尾，便梳洗起來。

艾兒紗面向牆壁，假裝欣賞一整牆的風景畫，莫絲叫喚她也不敢回頭。

「艾兒紗，過來一下。」

「什麼事？」

「過來一下。」

「妳洗完再換我洗就好了。」

「來。」

艾兒紗沒想到莫絲自己走過來拉她的手，把她牽到小池旁邊，硬是拉彎她的腰，然後就把一匙熱水倒上艾兒紗的頭。

「唉呀呀呀呀！」

「嗯，太燙了？」

「不…不會太燙啦…但是…」艾兒紗彎著腰，整頭頭髮都濕濕地滴著水，滴下的水還帶有淡淡的紅色和褐色。

「那就不要動，不然會流到眼睛裡。」艾兒紗剛聽到莫絲說完，就感覺到莫絲的小手開始幫她洗頭。

有多久沒有讓人幫忙洗頭了呢？艾兒紗記得很小的時候，倔強的她就不讓人幫忙洗澡，也沒印象自己有讓人伺候著穿衣穿鞋過，她常常被稱讚是個獨立又堅強的女孩，就算跌傷了也一滴淚都不掉。不會為自己哭的艾兒紗，卻會因為蘭薩克摔下樹而急得大哭，會因為蘭薩克說小謊騙她而偷偷掉淚，會因為蘭薩克替她做了失敗到極點的生日蛋糕而高興得哭出來，會因為…

一匙熱水又倒了下來，莫絲輕輕擰乾艾兒紗淡金色的濕髮，用毛巾包起來。

「好了。」

艾兒紗直起腰，正好看見莫絲扔開裹著身體的毛巾，沖洗乾淨的小小身軀滑進溫熱的浴池中，她終於忍不住開始脫下自己身上泥濘骯髒的衣服，然後在池旁洗掉身上、臉上的泥巴，接著小心地踏入了浴池。

熱水的溫度讓艾兒紗放鬆下來，她暫時讓自己忘記一切，專心享受熱水溫柔的撫慰。

把心靈放空，這是好的。鳥兒不思考，因此牠們有純潔單純的心靈。

艾兒紗看看莫絲，她正對自己微笑著。

「別再偷看我在想什麼了啦，莫絲老師。我覺得老是被看光光沒有秘密的感覺好怪異。」

對於妳，我可沒有使用傳訊術喔。我可以直接聽見妳，也可以直接和妳的心說話。或許妳是我下一個羈絆。

「羈絆？」

試著別說話，在心裡回答我。如果我不跟妳說話時，妳也可以聽見我，那我們就真的是彼此的羈絆了。

艾兒紗閉上嘴，試著想要說的話。

是這樣嗎？

對了，就是這樣。妳的聲音像滴在荷葉上的雨滴一樣，很美的聲音。

莫絲老師妳是第一個跟我這樣說的人。

別叫我老師了，沒人叫過我老師，我不習慣。

妳之前沒當過老師嗎？

沒有。我跟著哥哥在法羅奈經營酒吧，哥哥死後，我就到宮廷擔任顧問，幾十年下來我也厭倦了，就接受了瑞尼妹妹的邀請。

幾十年？妳幾歲了？

我不清楚，有時候我可以回憶起特羅芬戰役的事情，那是至少四千年前的戰役了。但是我不覺得我有活那麼久。

我好驚訝！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

「是的、是的，我有時候也會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莫絲笑著從熱水中站起身。她思想的速度很快，但是說話卻很慢。

艾兒紗連忙低下頭，不敢正眼看她，但是莫絲卻伸手把艾兒紗的頭捧了起來，艾兒紗趕緊閉起眼睛。

「莫絲！我會不好意思的啦！」

「為什麼？」

「不穿衣服當然會不好意思呀！」

「對自己的分身，用不著不好意思吧？」

「分身？」

「張開眼睛。」

艾兒紗聽話地張開來，她看見莫絲笑了，那是艾兒紗看過最真誠美麗的笑容。

是的，我是妳今生的羈絆，請多多指教。

穿著女僕準備的衣服，艾兒紗覺得非常彆扭，束腹、馬甲、蓬裙、絲襪，高跟鞋，一層層疊在身上，雖然不至於到窒息的程度，但是總是讓她覺得沒辦法伸展手腳。

莫絲穿著原來的法師袍，奇怪的是莫絲仍然一身白淨，衣服上連個泥點也沒有，艾兒紗心裡想著女僕清洗袍子的速度還真快。

「不是女僕洗的，只是使了一些小技巧。」莫絲神秘地笑道，艾兒紗正想追問下去的時候，莫絲的問題讓她閉上了嘴。

「接下來妳打算做什麼？」

艾兒紗說不出自己想要回領地的話，爸爸冒死把她送出來，媽媽把解除領地詛咒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她望向莫絲，露出求救的眼神，「妳能解開這個詛咒嗎？」

莫絲搖頭，「我不知道要怎麼解，我根本不曉得拉頓的自然靈發生什麼事，她現在一點生息也沒有了。」

艾兒紗頹然，她坐在客房中，望著畫有壁畫的天花板發楞。

壁畫中有許多天使抬著一個傾斜的大盤子，盤子上有山有河，儼然像一座小島，在盤子上方，有一個白色翅膀的小小圖案吸引了艾兒紗的注意，雖然很小，但是她看得出來那是一頭白龍，它往下俯衝的動作似乎正想試著將盤子撞正。艾兒紗聽過這個童話故事，白龍想要把傾斜的世界扶正，但黑龍想要把世界弄翻，兩方因此展開了大戰，最後黑龍輸了，躲在世界的角落再也不出現。

「不然，我們到法羅奈去，查查他們魔法公會的資料，應該可以找出誰有能力下這種詛咒。」莫絲提議。

艾兒紗點點頭，目前她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雖然艾兒紗堅決不想要穿著這身仕女服上路，但是男爵熱情的好意讓她很難推辭。

「妳總不能每天都一副男孩子家打扮哪！」男爵嚷道，一臉不能理解的樣子，「不然帶在行李裡面吧，我給妳準備一輛馬車！」

艾兒紗搖搖手，「不用了，我又不會駕馬車，而且騎馬速度比較快。」

「但是我不能讓妳穿男人的衣服！成何體統？」

「那穿獵裝可以吧？」艾兒紗有些無奈，她從來沒考慮過衣服的問題，遇到打扮的問題她都是交給媽媽。與其穿著華而不實的漂亮裙裝，她比較喜歡能夠輕鬆活動的衣服，跑得快，跟蘭薩克追逐時才不容易輸。

「唔，獵裝還可以…」男爵思考著，「但是三天的路程，妳真的不要隨從？我還是派輛馬車給妳吧？」

艾兒紗有點懶得爭辯了，她覺得有錢人的想法實在很古怪。與其帶那些東西拖慢速度，不如多帶點乾糧不是比較實際嗎？

「男爵先生，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但是拉頓領地的情況不能拖下去，我們的行動是越快越好。」莫絲終於開口了，男爵看看莫絲，又看看艾兒紗，艾兒紗連忙點頭附和。

「好吧…那妳們多帶點錢，總不好在路上餓著了，秋天冷，多帶幾件保暖的毛衣，還有…」

「再帶下去，我們乾脆把杉朵伯伯您打包帶走算了。」艾兒紗真是哭笑不得，雖然男爵是好意，但是對於只希望輕裝上路的艾兒紗而言真的很困擾。

最後在艾兒紗的堅持之下，她們只收下了一匹馬，兩套衣服和四天份的乾糧，當艾兒紗和莫絲分別騎著西蒂和另一匹純白的，名為賽藍斯的駿馬離開前，男爵還硬是把一袋金幣綁在鞍上，才准她們離開。

「如果遇到刁難你們的哨兵，記得拿出我的簽名啊！」

艾兒紗朝男爵揮揮手表示感激，轉身跟莫絲並馳出綠意盎然的男爵莊園。

「妳的杉朵伯伯人很不錯。」

莫絲微笑說，她的法師袍因為跑動的風輕輕飄揚著。

艾兒紗瞧著莫絲的那匹白馬，牠修剪得宜的鬃毛柔軟地順著漂亮的脖子披散下來。「是賽藍斯說的？」

莫絲笑得更高興了，「我們果然是彼此的羈絆。」

艾兒紗放鬆西蒂的韁繩，讓她自己沿著路慢跑著。「莫絲，我還是不太懂什麼是羈絆。這表示我們彼此之間心靈相通嗎？」

莫絲指著路旁的一條小溪，「比如說，妳是一堆石頭，我是一窪水，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彼此是毫不相干的東西，但是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會變成一條小溪。」

「嗯。」

「羈絆像是一對翅膀，只有一邊飛不起來，但是如果一雙翅膀在一起就可以翱翔天際。」

「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可以飛嗎？！」艾兒紗訝道，莫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只是比喻，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可以完成很了不起的事。」莫絲望著前方的路，「就像…以前一樣。」

風讓艾兒紗聽不清後面的話，她繼續問道，「那我在心裡聽得到妳的聲音，也是羈絆的關係嗎？」

「同樣的效果也可以用心靈傳訊之類的法術辦到，但是我們之間不需要法術輔助，只要像平常開口說話這樣，」

就可以告訴對方自己想說的話了。

艾兒紗聽到莫絲輕鬆的語調，心情也輕鬆起來。

是，親愛的莫絲老師。我實實在在地上了一課呢！

莫絲點點頭，妳越來越熟練了。等習慣之後，我們還可以在很遠的地方彼此知道對方的情形。

哇！這麼厲害？

但是如果我們之間已經能夠如此，那麼彼此的疼痛和快樂也會感同身受。

真好呀！有一個人分擔快樂就會更加快樂，有一個人分擔痛苦就會減半痛苦，我好幸運！

莫絲望著遠方，碎聲喃喃自語。

「要是如妳所說，那真的很美好。」

從男爵的索德領地到威辛邊界，路很寬也很好走，除了因為這條路是商道之外，天氣舒適也是一大原因。

西蒂和賽藍斯一路疾走，雖然沒有拔腿奔馳那麼快，但是牠們腳下不停，轉眼在傍晚時分就到了波那達卡隘口。

這個渾然天成的隘口，遠遠看起來就像是硬將一座岩壁劈開一樣，除了它中間的一道缺口，其他都是堅硬高聳的岩壁，彷彿是神的石牆，而這道連結了東西兩座界山的石圍牆，它中間的缺口，就是法羅奈和威辛賴以交通的通道之一。

隨著距離越走越近，原本遠看只有一條細縫的隘口漸漸變大，到了高聳的岩壁正下方時，艾兒紗才發現事實上這個隘口的寬度足以讓二十匹馬並肩跑過。

「莫絲，天空真的是紫色的耶！」艾兒紗好高興，她終於親眼看到真正的波那達卡天空了。

「嗯。全大陸只有這裡的天空是紫色，很特別。」

「好美喔…」

艾兒紗醉心欣賞，她一定要將這個美麗的紫色印在腦海中，然後回去用葡萄酒染給…染給…

染給誰看呢？

艾兒紗發現她好想家，好想念蘭薩克，她想要回去，以前看著地圖做環遊世界的夢似乎是很快樂的事情，但是現在她真的離開了拉頓，卻又滿心希望能夠回到親愛的人的身邊。

但是蘭薩克已經不在了。


<琉璃天秤 第四章 待續>